在廣東水鄉(xiāng),茶居是一大特色。? ? ?
每居”,約莫只容八張四方桌,二十來個茶客,倘若人來多了,茶居主人不心慌,臨河水榭處,灣泊著三兩畫舫,每舫四椅一茶幾,舫中品茶,也頗有味。 ? ?
茶居的建筑古樸雅致,小巧玲瓏,多是一大半臨河,一小半倚著岸邊。地板和河面留著一個漲落潮的落差位。近年的茶居在建筑上有較大的變化,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結(jié)構(gòu),也有磚木結(jié)構(gòu)的,而我卻偏好竹寮茶居。它用竹子做骨架,金字屋頂上,覆蓋著蓑衣或松樹皮,臨河四周也是松樹皮編成的女墻,可憑欄品茗,八面來風(fēng),即使是夏天,這茶居也是一片清涼的世界。 ? ??
茶居的名字,舊時多用“茶居”、“茶室”之類字號?,F(xiàn)在,水鄉(xiāng)人也講斯文,常常可見“望江樓”、“臨江茶宣”、“清心茶座”等雅號。 ? 舊時的水鄉(xiāng)茶室,多備“一盅兩件”。所謂“一盅”,便是一只鐵嘴茶壺配一個瓦茶盅。壺里多放粗枝大葉,茶葉味澀而沒有香氣,僅可沖洗腸胃而已。所謂“兩件”,多是粗糙的大件松糕、芋頭糕、蘿卜糕之類,雖然不怎樣好吃,卻也可以填肚子,干粗活的水鄉(xiāng)人頗覺實惠。現(xiàn)時,水鄉(xiāng)人品茗,是越來越講究了。茶居里再也不見粗枝大葉,鐵嘴壺也被淘汰;換上雪白的瓷壺。柜臺上陳列著十多種名茶,洞庭君山、云南普洱、西湖龍井、英德紅茶……有一兩種大眾化的,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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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鄉(xiāng)人飲茶,又叫“嘆”茶。那個“嘆”字,是廣州方言,含有“品味”和“享受”之意。不論“嘆”早茶或晚茶,水鄉(xiāng)人都把它作為一種享受。他們一天辛勤勞 作,各自在為新生活奔忙,帶著一天的勞累和溽熱,有暇“嘆”一盅茶,去去心火,便是對緊張的一種緩沖。我認(rèn)為“嘆”茶的興味,未必比酒淡些,但它也可以達(dá)到“醺醺而不醉”的境界。 ? ?
?“嘆”茶的特點是慢飲。倘在早晨,茶客半倚欄桿“嘆”茶,是在欣賞小河如何揭去霧紗,露出稍美的真容么?瞧兩岸的番石榴、木瓜、楊桃果實,或濃或淡的香氣 滲進(jìn)小河里,迷濛、淡遠(yuǎn)的小河,便如傾翻了滿河的香脂。也許,是看大小船只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搖擼揚(yáng)帆來去,看榕蔭、朝日及小鳥的飛鳴吧!倘在傍晚,日光落盡,云影無光,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的暮色里,船上人的吆喝聲漸漸遠(yuǎn)去,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。不知不覺,皎月悄悄浸在小河里……此境此情,倘遇幽人雅士,
固然為之傾倒,然而多是“卜佬”的茶客。他們“嘆”茶,動輒一兩個小時,有如牛的反芻,也是一種細(xì)細(xì)品味———不是品味著食物,而是品味著生活。 ? ??
一座水鄉(xiāng)小茶居,便是一幅“浮世繪”。茶被“沖”進(jìn)壺里,不論同桌的是知己還是陌路人,話匣子就打開了。村里的新聞、世風(fēng)的變遷、人間的悲歡,正史的還是野史的,電臺播的大道新聞還是鄉(xiāng)村小道消息,全都在“嘆”茶中互相交換。說著,聽著,有輕輕的嘆息,有呵呵的笑聲,也有憤世嫉俗的慨嘆。無怪乎古時柳泉居士蒲松齡先生要在泉邊開一小茶座,招呼過往客人,一邊“嘆”茶,一邊收集可寫《聊齋志異》的故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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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茶居里,也有獨自埋下頭,靜靜地讀完一張《羊城晚報》的人,讀著、讀著,突然拍案而起,驚動四鄰。他們評論著、嘆息著、贊揚(yáng)著……更多的議題則是農(nóng)村經(jīng)濟(jì)政策的不斷落實,正像水鄉(xiāng)人的兩道濃眉越來越舒展一樣。茶客們“嘆”著茶,便心碰心兒,誰個養(yǎng)了多少頭奶牛,年產(chǎn)量多少;誰個治木瓜害蟲有特效藥,誰個萬元戶聯(lián)合起來給窮隊投資,幫助窮隊改變落后面貌……茶越“沖”越淡了,話卻越說越濃。一樁樁事兒,就在“嘆”茶中經(jīng)過“斟盤”而“拍板”了。這時,茶客們的興致更濃了,他們舉起茶杯“碰”起杯來…… ? ??
這樣的“草草杯盤共一歡”,便是水鄉(xiāng)生活中的詩。生活有了詩,“嘆”茶也如吃酒,且比酒味更醇,而世間最好的酒肴,莫過于生活中的詩了。有了詩,桌上即使擺著鹽漬雞、炸禾花雀、燉水魚、炸花生米等,也味同嚼蠟了。唯獨那一盅茶,絕不可放棄,因為它也能“釀”出生活中的詩來。 ? ??
月已闌珊,上下瑩澈,茶居燈火的微茫,小河月影的鼓皺,水汽的奔馳,夜潮的拍岸,一座座小小茶居凝在醉鄉(xiāng)中。一切都和心像相融合。我始覺這個“嘆”字的功夫,頗如藝術(shù)的魅力,竟使人“漸醉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