樹葉上的夢想

樹葉上的夢想

0閱讀 2018-09-17 13:27 文化

袁老大有兩匹馬。

跟著馬一步步走在從石屏到元江、墨江、思普漫長燠熱的古道上,他最大的夢想就是什么時候能像石屏城里那些人一樣,家中有個書房,養(yǎng)上一窩娃娃,他趕馬賣貨回來,大門口就能聽見家里的讀書聲。石屏歷來有重文興教之風(fēng),袁老大眼熱地看著城里眾多的那些進士第、翰林匾,看著那些蟾宮拆桂的榮耀,他毫不懷疑地認(rèn)定“養(yǎng)兒不讀書,不如養(yǎng)個豬”,“與其蓋新房,不如養(yǎng)個讀書郎”。

 

他把這個夢埋在心里,跟著這個小城里老輩的腳印,趕馬“走西頭”,在遙遠的“西頭”,有瘴煙、有野獸,但那些望不到邊的山林里卻有采不完的茶葉。袁老大曉得,從前清開始,那兒的六大茶山早就有“周八百里,入山作茶者數(shù)十萬人”的鼎盛。在大山包圍中的石屏地少人多,謀求突圍的石屏人以過人的精明早早地看準(zhǔn)了那兒的資源和商機,以大大超過當(dāng)今南下北漂們的勇氣捷足先登。除了在那兒墾殖種茶,還在茶區(qū)四處收購粗茶,再用馬馱運至易武,開起茶莊制茶,經(jīng)營南來北往的買賣。一時間各種商號、茶莊、店鋪林立,到了光緒年間,易武不光成了普洱茶最重要的集散地,也成了那兒的經(jīng)濟、文化和交通的中心,每天幾乎都是馬幫塞途,商旅充斥、財源滾滾……這座因普洱茶和石屏人的開發(fā)而發(fā)達走來的小城,被人們叫作“利潤城”。

 

 

袁老大正一步步往“利潤城”走去,他一定要在這條路上實現(xiàn)他的夢想,在易武到倚邦的這條貢茶之路上,他見過道光十六年立在永安橋上的那塊功德碑,上面清楚地寫著,為了修這座橋,當(dāng)時的思茅撫夷府正堂成捐銀40兩;世襲車?yán)镄繂柺沟毒桡y30兩……而石屏人王乃強捐銀100兩;石屏人賀策遠捐銀100兩;石屏人何鏞捐銀60兩……這耐人尋味的碑文對袁老大的作用,當(dāng)然不亞于當(dāng)今那些鋪天蓋地的勵志書。

 

袁老大的夢想,苦到了他兒子那一代才得以實現(xiàn)。

 

在他兒子袁德洋手上,由于普洱茶隨貢茶不斷擴大的聲譽和興盛,兩匹馬已變成了一個馬隊,袁家在石屏城里開了個叫“乾利貞”的商號,并把這個“乾利貞”號開到了“利潤城”易武。袁德洋的馬幫從思普地區(qū)把茶葉馱回來,再把它們遠銷昆明、四川、西藏、香港、澳門、印度、南洋各地,子承父夢,袁德洋不管經(jīng)商到哪里,都要不惜重金地買回各種史書經(jīng)籍,帶回家那個不大的書房給孩子們讀。

 

 

超乎袁老大的夢想的是,就在袁家書房的讀書聲里,竟讀出了中國一個經(jīng)濟特科的狀元郎袁嘉谷。在紫禁城的仁壽殿中,慈禧夸獎這個得了第一名的袁老大的孫子文章好時,或許沒想到,這個狀元郎竟是那片邊遠在三迤蠻荒之地生長的普洱茶供養(yǎng)出來的。

 

一百年之后。香港春日的一個黃昏,有茶友為我們開了一泡價值已在六位數(shù)以上的“乾利貞”宋聘號老茶,當(dāng)朋友們?yōu)槟强谖秶K嘖贊嘆時,在那紅得醉人的湯色中,我讀出了普洱不老的陽光和泥土的味道,讀出了石屏人在一片樹葉上沉沉的夢想。

 

故事當(dāng)然不會在這兒結(jié)束,隨著茶葉生意的擴大,石屏人把會館開遍易武、倚邦、曼磚、普洱、思茅……1895年,經(jīng)過十年籌措,石屏人終于以“石屏茶幫”之名,在昆明落成了首家茶葉交易處所及堆店,狀元袁嘉谷為此題聯(lián):為十八行省商會開先,玉茗香濃,金蘭誼永;與三五朋友鄉(xiāng)風(fēng)共話,茶山夢繞,華圃春回。匾為:云根文彩。

 

 

獲得了經(jīng)濟、文化實力和自信的石屏人有了更大的激情和夢想,1910年,當(dāng)法國人修的滇越鐵路伸進云南時,石屏、個舊、建水的48名商人、鄉(xiāng)紳聯(lián)名上書,公開與法帝國主義叫板,要由自己集資,修一條云南人自己的個碧石鐵路。這條中國唯一的寸軌小鐵路幾經(jīng)波折,最后在總經(jīng)理石屏人陳鶴亭的引領(lǐng)操勞下得以全程通車,歷經(jīng)26年。陳鶴亭和袁嘉谷是京城的同榜進士,兩人曾一起到日本考察學(xué)習(xí)。

 

小小的石屏城這個時候成了茶馬古道和個碧石鐵路的交匯點。由茶馬古道南邊思普地區(qū)來的馬幫將茶、鹽、木等貨物運到石屏后上火車轉(zhuǎn)滇越鐵路,無論到越南香港還是到昆明再銷西藏和省外都大大節(jié)省了時間和成本,石屏小城也因大量的物流而昌盛繁榮,一時間富起來的人家買田置地蓋房,那些雕梁畫棟、飛檐斗拱的房屋超過了明清繁盛時期的建筑。

 

 

2011年冬至,從蒙自繞道進石屏,一條高速公路在小城前戛然而止。比起新發(fā)達顯貴的蒙自,小城顯得有些冷清和敗落,倘佯在袁家和陳家的老宅里,只剩了些空空的明清風(fēng)格的老屋。

 

荒草野艾中,兩條窄窄的鐵軌銹跡斑斑,古道淹沒在一片冬日里開得異常燦爛的野菊花下,我彎下身子,把耳朵貼到寸軌上想聽見來自百年前堅韌寂寞的馬蹄聲響,想聽見激情的小火車駛向遠方的夢想……

 

只有風(fēng),從異龍湖羽灰色的水面上送來幾聲寥遠無字的“海菜腔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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